幼年时初诵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那墨痕里透出的莽莽苍山便如一枚烙印,深深的刻入我的心底。童稚的目光在字缝里懵懂爬行,只觉那云深不知处的庞然山影,隐然在纸上盘踞了千年,竟比老家村头的小山更加真实亲切。如今朋友相邀同赴秦岭,那蛰伏的旧影蓦然在血脉中翻腾起来,仿佛此行不是去游历高山大川,倒像是去推开一扇尘封多年的门,翻晒出多年珍藏心底、未曾谋面的山河。
晨光微曦,山巅浮云渐次散去,刹那间整座峰峦竟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薄而透亮。同行的朋友感慨着笑道:“金顶沐日,好兆头啊!”阳光泼洒下来,山体澄澈通明,像一尊古老金佛在天地间缓缓显形,静默无言。
自峪口步入山腹,山势如凝固的绿浪,层层叠叠,直向天边堆叠而去。脚下林间小径湿润蜿蜒,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浸透了,每一寸空气都凝着苍翠的水珠。石隙间不甘寂寞的青苔,硬是为嶙峋山岩镶了一道道柔韧的绿边。半山腰的薄雾如顽童般狡黠,远远望见人影便悄然溜走。偶尔风起云开,漫山遍野的绿意便挣脱束缚,奔涌着扑向天边,千年以来,多少踽踽跋涉的旅人曾驻足于此,仰首承受过这泼天浓绿的洗礼。峭壁之上,悬崖之边,古人用汗水开凿的栈道里,木纹沟壑里又曾驮载过多少沉甸甸的脚步,丈量过多少悲喜交织的岁月?
山路蜿蜒处,蓦地撞见丛丛箭竹,嫩笋顶着晶莹的露珠怯生生探看人间。谁又能想到,这细瘦的碧竿竟是国宝珍馐。竹林深处,幽兰清气浮动,更有无数济世草药深藏其间。秦岭腹地,千万生灵于此安身立命,熊猫披着黑白锦袍悠然踱步,朱鹮抖开霞光般的翅羽掠过林梢,金丝猴在树冠层间腾跃如电。万物在此生息繁衍,一架古老的天平两端,以无声的默契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仿佛亘古如此。
陡峭岩壁上,一只小金丝猴正笨拙攀援,它的父母左右护卫,双目炯炯如电,突然小家伙脚底一滑,大猴浑身毛发骤然炸起,那一刻我心口亦随之一紧。保护秦岭,竟与守护自家蹒跚学步的稚儿无异,只可全神贯注,不容丝毫闪失。
秦岭的厚实,是大地筋骨沉甸甸的分量。它既无蜀道那般刀削斧劈的奇险,也不似黄山云雾幻化无穷的戏法;然而它横亘于天地间的气势,却是无可替代的孤本。云海翻涌时,众峰浮沉如孤岛;虬枝古树静默如驼背老者,守望着时光;远处的羚牛群缓缓挪过草甸,浑似会行走的石头墩子,将时间踩得格外缓慢。
高山之巅,一片开阔草甸铺展眼前,生灵们慵懒栖息。一汪水洼边,一只朱鹮单腿凝立,泥塑般纹丝不动,它蜷起的那只腿想必早已酸痛入骨,可骨血里传承千年的警醒却使它不敢松懈,随时准备振翅,扑向未知的风雨。身旁护林员以手中树枝轻点远方:“前些年砍伐的太过了,鸟雀们几近绝迹,唉!”这话语沉甸甸坠入心底,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
凝望朱鹮久了,眼前竟叠映出守山人的幻影,他们背负着铁锅攀爬栈道,鞋底磨得薄如蝉翼……那份源自于生命深处的警醒,根植于世代血脉。山风掠过林梢,雾霭中朱鹮的身姿渐如一块活碑,它单腿深扎于浸透绿意的泥土,无言的诉说着秦岭的美好。
下山途中,浓雾漫卷,千山万壑隐入灰白帷幕。然而心头那只单腿独立的朱鹮,却愈发鲜明如烙铁铸就,像半截生锈的犁头楔入记忆深处。它那永不松懈的永恒姿态,是黄土地赠予灵魂的印记。唯有挺直脊梁,擦亮双眼,方能扛起光阴递来的重担。这云雾中的长脚生灵,终于在秦岭之巅站成了永不褪色的图腾。它守护着莽莽群山,也守护着人心深处那簇永不可熄的星火。朱鹮单足立于天地之间,那姿态无声胜似洪钟,将一种古老警醒铭刻进时光。守护,原非仅是对草木鸟兽的悲悯,更是灵魂深处对生命根系的一种皈依,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回望。
(西安外国语大学)
【责编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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