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命之年后，那些曾在我记忆中过往的好人，随着阅历的积厚，竟在不知不觉中，凝成了一种常使我心灵净化的约定俗成，常让我感到人性的美丽，更使我在求索的困惑中，拥有了一种对命运多舛的谅解与信任。
许多年前，倘若没有我首次的欧洲之旅，荷兰、维也纳国际声乐大赛的惨败，决不认输的性格，也许终生不会邂逅让·路易和克列斯婷夫妇，更不会有比利时的金色记忆，歌唱生涯中那辉煌的一页。
二
人的记忆何等古怪，常是成功的喜悦稍纵即逝，失败的耻辱，却难以忘怀。而命运的造化弄人，更是波云诡谲，毫无常态。
那日，我从荷兰首轮比赛惨遭淘汰的噩梦中尚未醒来，又在维也纳的角逐中，再次离成功一步之遥。当我心急火燎地抵达布鲁塞尔比利时皇家国际歌剧院时，一位金发女子正在收拾残局。我心中陡然一惊:又是出师不利！金发女子听完我情急之下，语法混乱的英语恳求之后，竟莞尔一笑，拿起电话随即拨号。
就在这一瞬间里，命运的天平已在向我倾斜，我竟浑然不知。当她知道我是中国人后，脱口而出:你真幸运!我当即愣住。金发女子随即告诉我，将有一对比利时夫妇来这里接我，男的叫让·路易，是美容学院教授，夫人叫克列斯婷。这对夫妇每届大赛都主动请缨，接待国际选手。更神奇的是，住在他家的歌者经常获奖。听说今年有中国选手参赛，指定要接待中国人。
三
比利时皇家歌剧院门口，一辆洁白半新的“雪铁龙”在我眼前疾疾刹住。克列斯婷从驾驶座上推门而出。一身大红的“布拉基”，似一不小心，便会将全身紧绷的丰硕撑破。她头发花白，年纪五十出头，面容慈祥，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皮肤一如圣诞老人似的紫红，满脸向外迸发出笑容。她拉住我的手后，趋身上前，颠起脚来，在我的脸上左右三个礼节性亲吻后，便站在一旁微笑着注视着我。
让·路易体形削瘦，身着一套欧式老派呢制西装，眼神略显害羞，脸颊上那部精心修剪过的大胡子，让我过目不忘。他的神情中满是暖意，使我想起电影《日瓦格医生》中的男主角：内敛、从容。当让·路易躬身上前拥抱我，行比利时亲吻礼时，我感到他那部扎得我有些刺痒的大胡子，充满了生动而真诚的问候。他那骨瘦嶙峋的双肩双臂，不仅回抱有力，竟同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响动。当我们彼此松开后，他用一种欣赏的目光，透过近视眼镜片，再次盯牢我后，用法语说道：“孩子，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什么都不要管，好好比赛。”
克列斯婷用欧味英语翻译后，在我那一如泥淖中挣扎着的心底里，倏地腾起一只充满暖意的哀鸿。
四
克列斯婷将雪铁龙开得如同一匹狂奔的“怒马”。坐在前座的我，紧张地以掌牢牢握住把手。让·路易用法语大声疾呼当心，克列斯婷乐得欢天喜地。
窗外，郊外彩色的田野，异国的情调，在我的视野中循环往复。这时，我问身旁开车的克列斯婷：“让·路易和法国路易十四有没有血缘关系？”她听完大笑不止，声震全车，堪比瓦格纳歌唱家。坐在后座的让·路易用法语疾问为何？她翻译过去后，让·路易就笑得全身上下窜动。他止住大笑后，用吃力的英语说道：“我这辈子只有两个爱好。一是教美容，二是热爱歌剧。如果这个在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是我的亲戚，更酷爱歌剧，我情愿为他一辈子美容。”克列斯婷自豪地说:“让·路易是比利时最好的丈夫和父亲。当年，我们结婚时，这个新郎竟在剧院里看歌剧，把教堂的婚礼忘得一干二净。”
克列斯婷告诉我，她有三个子女。老大叫保尔，上高中，痴迷中国跆拳道。老二是女孩，读初三，叫玛格丽特，五岁学钢琴，最近在一次钢琴比赛中失利，得了忧郁症。老三叫比尔，小学刚毕业。从小古灵精怪，什么电器坏了，到他手上，一弄就好。我问：“为什么，你们指定要接待中国人？”克列斯婷沉吟后，随即翻译给丈夫，于是，让·路易缓缓道来：“西洋歌剧对欧洲人已属不易，对中国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你独自来欧洲比赛，要有多大的勇气，得下多大的功夫？所以我们对你充满了好奇，更希望你取得好的成绩，为你的父母和国家争光。”
五
布鲁塞尔离克列斯婷家有半个小时车程，雪铁龙在一个三层的连体别墅门前停下。让·路易家的小院被铁栅栏围住，院里五彩缤纷的花卉植物，仿佛不甘寂寞，纷纷从栅栏的缝隙中，张扬着自己的姹紫嫣红怒放而出。保尔、玛格丽特和比尔，早已身着正装，在门前迎接，可见这个比利时中产阶级家庭，对我的到来礼仪何等的隆重。
我们稍作寒暄后，少女玛格丽特带我走进她的琴房，指着那架琴盖斜开，黑鸟似的小型“斯坦威”钢琴说：“从此，它就是你的了。”我说：“那你练琴怎么办？”她说：“现在我已经不再爱它了！”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后，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神情专注地看着我。
“当年，有一位从俄国逃往奥地利的钢琴家，尽管他的演奏，已达到人类的顶峰，但他却在音乐之都维也纳走投无路。一日，他决定用窗帘的拉绳吊死自己。当他将自己吊上窗框之后，窗绳断了。他在心里哀叹自己太不幸了，想死都不成。就在此时，一个邮差给他送来了一封挂号信，钢琴家随手就将它扔进了拉圾筒。邮差临行前，随口叮嘱了一句：‘还是拆开看看吧，也许它会给你带来好运。’少顷，钢琴家打开了挂号信，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信封里竟然是一份维也纳国家交响乐团邀请他出演十场钢琴协奏曲音乐会的合同……一年之后，这位俄国钢琴家红遍全世界。”
少女玛格丽特听到此处，鼻翼旁的雀斑一遍潮红。她随即问道：“这位俄国钢琴家是谁？”我答：“鲁宾斯坦。”
六
让·路易家欢迎我的晚宴精美丰盛，令我咋舌。一道道菜品食材，皆是典型的比利时国菜风味。克列斯婷那精湛的厨艺让我大快朵颐。“绿野鳝鱼色拉”、“佛朗德烤肉”、“阿登鳟鱼”、“煎炸牛胰脏”等，使我终生难忘。而我知道的比利时人，极少请人到家里做客。他们待人真诚，为人处事小心谨慎，不喜张扬却很重感情。这个仅有一千多万人口的民族，竟出过作家梅克林克，以《青鸟》于191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7世纪，以巴洛克风格闻名世界的画家鲁本斯，以及1919年获诺贝尔物理化学奖的维萨留斯等人杰翘楚。
子夜时分，我躺在这个模范家庭顶楼的客房里， 嗅着浆洗一新被褥上的芳香，久久难以入睡。自从进入让·路易的家门之后，须臾让我感到了一种人性的温暖，神性的护佑，我没有理由不一雪前耻。
七
第一轮比赛，我顺利通过，让·路易领着全家人，晚餐时开香槟酒庆祝。但对余下的两轮比赛我仍旧惴惴不安。荷兰、维也纳的惨败，如阴魂不散，每每在我心情平静时，冷不防蹿将出来，让我不寒而栗。而克列斯婷全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怀，既须臾感念他们的无微不至，又怕辜负这个模范家庭。好在第二轮比赛，组委会要求每个选手，画上妆穿上戏服，表现歌剧角色。孰不知，这正是我这个话剧出身选手的强项。
当我生平第一次穿上角色的服装，经过化妆师造型后，将莎士比亚笔下的经典角色“马克白斯”，那个弑君篡位的阴谋家，从肢体到内心，刻划得入木三分之后，这座世界闻名的皇家歌剧院里，观众的掌声欢叫声一如海啸惊涛。
第二轮比赛之后，我这个在比利时皇家歌剧大赛史上的首位中国人，便在电视上、观众的判断中、报纸的文字里不断被人提及。人们确乎认定，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低男中音，当是本届大赛金奖最有力的冲金者。
此时的克列斯婷一家，对我的照顾形同对中国的国宝大熊猫。不仅为我挡去了许多记者的采访，又拔去电话线以免打扰。一日三餐让我食不厌精，几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管这样，我依旧觉得如履薄冰，常常夜里噩梦连连。一夜，住在楼下的让·路易被我梦中的喊叫惊醒，披着睡衣推开房门，用热毛巾细细揩去我额头脸颊上的冷汗，当他悄悄掩门离开之后，我顿时泪流满面……
八
那晚，皇家歌剧大赛评委会宣布进入总决赛名单的时刻，竟让我生不如死。那个让人血脉倒流的分分秒秒，虽已过去20多年，但它在我记忆中的清晰与煎熬，恍若昨日。12名进入决赛选手的名字，在那位我视为救星的金发女子口中逐一经过。我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牢，朝着脚下那个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狠狠地推去。荷兰、维也纳的噩梦，竟再次呈现在我眼前……
就在这一瞬间里，决赛选手的最后一个名字，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发音，从金发女子口中传出之后，这种毫无把握、又从天而降的惊喜过望，竟让我异常平静和麻木。直到让·路易全家五口一拥而上，将我紧紧拥住欢呼不迭时，我的神魂，这才像从漆黑无垠的深邃中，脱颖而出。
多少年过去，随着年龄的陡增，每当我重复着对命运多舛的咀嚼，竟都逃不脱：“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这个“魔咒”。当年，正当我踌躇满志，一路朝夺金目标高歌猛进时，却在决赛前与交响乐团排练休息时，因午饭时间太紧，疾跑出门，情急之下，一头撞上广播大厦四周似门非门的玻璃壁上，即被送进医院，左眉之下被医生缝针十二道。而正是这十二针，却让我失去了决赛前那仅有的一次与乐队排练的机会。并在决赛中，终因汗水浸入伤口的刺痛，竟与指挥和乐队四分之一音符的落差，屈居银奖。
九
随着岁月的流逝，对往事的追忆，那日的收获至今使我毫无憾意。因为，比利时人赐我的观众大奖，评委会给我的特别大奖，早已超过了那届比赛金奖的全部分量和意义。而更让我刻骨铭心的却是，那夜，随着数千名观众，在我出场领奖的一瞬间里，伴着“中国——孙禹”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唤与呐喊，不仅让我当即热泪盈眶，更证明了这个古老的欧洲民族，对中华民族的声乐使者及中国的崇高敬意。
而在我的生命中，因为有了让·路易和克列斯婷一家人的情义，就有了我此生感恩不尽的敬畏与思念，和终生抹不去的“比利时记忆”。
孙禹
旅欧美海归低男中音歌剧演唱家，编剧、小说散文作家，歌剧导演。国际瓦格纳歌剧大赛金奖，屡次国际声乐大赛获奖者。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歌剧系，美国著名的皮博迪音乐学院歌剧研究院。中国唯一叩开西方大门的民族经典歌剧《原野》之“仇虎”原创饰演者。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演员，文化部特邀评论员。台湾第二届《联合文学》世界华人华文“新人”小说征奖，中篇小说《残阳如血》首奖。长篇小说《悲剧英雄》荣获中国作协与煤矿作协联袂举办的“乌金”长篇小说奖等。
歌剧文学剧本有：《杨靖宇将军》《成吉思汗》及《开国领袖毛泽东》。电影文学剧本有：《天狼》《黑蝴蝶》等。小说散文作品有：长篇小说《悲剧英雄》《黑蝴蝶》《漂泊英雄》，中篇小说集《诞生》，散文集《大家闺秀》等。其中散文作品《为神父的祈祷》，入选《中国作家》杂志社“建国以来优秀散文系列”。《悬崖土陶》荣获《散文选刊》2013年年度奖。评论作品有：《争论无意义》《歌剧思维下的导演行为》《美学高度救戏招魂》《现实题材歌剧的集结号》《抗联女神》《雄性的冈底斯》《大象无形》等。导演作品有：《原野》《乡村骑士》《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绣花女》等。
（2018.06.16 第12期）
